怎敌他眉眼含笑
那一年，雪下得格外早。
那一年，楚红遇到了那个今生之人。
稻城。
只有八岁的楚红，跪在街边。眼前放着的，赫然是卖身契。
面对周围人的指指点点，楚红只是目光呆滞，看向某一处。
直到那人的声音穿透耳膜，颇有磁性的嗓音，格外好听。
他说。“这丫头，我要了。”
仿佛在说一件物品一般随意，漫不经心。
楚红眸子终是起了些波澜。
她抬头，想看看这人。
可却被这人的气场所压，自此往后，楚红都知道，少爷，是她无法直视的存在。
他犹如天神，让人不敢(亵)渎。
他拯救了她，并给了她一个可以安身的地方。
她永远都记得少爷刚带她回家时，对她说的那句话。
“从此，这里就是你的家，你且安心住下。”
家？
楚红的眸子渐渐亮了起来。
自己以后可以一直呆在这个家么？
看着眼前气派非凡的建筑物，门匾上写着大大的杨府二字，以后，这里，就是她的归处了。
还只是八岁孩童的楚红此刻暗暗发誓，她要对少爷好一辈子，为这个给了自己安身之处的温柔的少爷，她愿意为了他，做任何事情。
转眼间，少爷已经25岁，虚长楚红8岁。而此时，楚红也已17岁了。
而这一年，少爷将迎娶他的表姐杨悦小姐了。传闻杨小姐写得一手好字，还擅弹古筝，那一曲悠悠，晃人心肠。传闻杨小姐生得貌美，闺眷竟都被他比了下去……有太多太多的传闻。可楚红始终觉得，世上无人能够与少爷并肩而立。
哪怕是如此优秀的杨小姐，也还是不足够的。
庚(geng)辰年，五月初九，端午节后，少爷要成亲了。
全府四处都挂着红。
这本该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。
可楚红不懂自己为什么，感到心里空落落的，似乎是一直以来的什么东西突然不见了一样。
她突然很怀念，很怀念过去和少爷两人独处的日子。
少爷教她习字，少爷说认得字，才不容易被人骗。她还记得少爷骨节分明的大手暖暖的，就那样紧握住她的手，教她一笔一划的在宣纸上写字，晕开的字迹带着墨香冲入她鼻，就连眼睛都有些晕了。
“楚红。楚红。”
直到一只有些冰凉的手附在自己额前。
“怎么？在想你未来的夫君？”
少爷的声音总是温润带着沙哑，光听他说话，都让人觉得留连，可惜，少爷他马上就要独属一人了。
楚红又恍惚了会儿，唇角轻扯：“少爷，您就别调侃红儿了，红儿哪来什么心上之人。”
“那你，觉得杨小姐怎样？”
他望着她，眸子里微光闪烁。
她心里突然像针扎一样隐隐的痛。
她努力绽开微笑：“即是少爷未来的琴瑟之人，那自是极好的。”
少爷突地笑了，他一笑，四周都似乎黯淡了，不然，楚红眼中怎的只剩他一人。
笑罢，他薄唇轻起：“既然红儿都如此说了，那定是极好的。”
“嗯。”楚红努力忽略心中的疼痛，说着“还有别的事儿”就仓皇从少爷眼前逃掉。
楚红蹲在池塘边，不停的拿岸边的碎石往池中扔，溅起一波波涟漪。
她脑子里，全是与少爷相处的那一幕幕。
她才发觉，原来她已经陪伴少爷这么久了，如果当初没遇见少爷，恐怕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，都是个未知数。
上天对她真的不薄，让她此生能遇见一个如春风和沐般的少爷，并陪在他身边。
她本该无所欲求，只要呆在少爷身边就足矣。
可她还是太贪婪了。
今个儿，她终于正视清了自儿的心，原来她早已动情，只是自己欺骗自己，框住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。
现在的她，真的不确定还能跟随少爷，看他与那杨家小姐琴瑟和鸣，夫唱妇随了。
再过几日就是少爷婚事儿了。
酒席是一定要有的，少爷他喜欢东市卖的豆腐，那豆腐可水嫩了……
就在楚红发呆之际。
身边传来少爷身上特有的味道。
很奇怪，只要少爷距楚红五步内，楚红就能通过那若有似无的气味捕捉到少爷。
现如今，自是如此。
可楚红此刻本就心烦，便没理少爷。
少爷走近了。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，在楚红扔出那石子的波纹还未散尽，朝那处扔了去。
他用余光看了楚红一眼：“怎么？丫头不开心了？”
楚红不知为何，竟是红了眼眶：“没有。”顿了一会儿，又开口道：“少爷怎么不去找杨小姐？”说出口，感觉自己有些泛酸的口吻，楚红才惊觉自己的逾越，忙低下头，撇向一边。
耳边传来少爷像撩拨青羽的笑声，一会儿，便听那声道：“红儿可是吃味了？”
楚红有些惊慌的抬头，看到少爷一脸春风和煦，心突然就静了下来：“是啊，是有些吃味了，以后，少爷便不再是我的少爷了。”
以后，离少爷最近的那个人，不再是我了。
“胡说！以后红儿还是要伺候我的，不过还得加一个人。怎的，红儿不愿意？”他收了笑容，望着她，那双眸子似要把人戳穿。
“不了。以后少爷和杨小姐琴瑟交好，我又怎好打扰，何况，正如少爷您所说，我也该成家了。”楚红努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，想着，是时候放手了。她松开紧握的双手，鼓起勇气道：“少爷，不好意思，红儿欺骗了您，红儿，其实已经有心上人了。”未说出口的是，那人是你，未言明的是，那人始终是你。
这天，是少爷大喜的日子，全街道的人，都出来看热闹，远远望去，竟真有万人空巷的意味。街道满满的大红色的绸缎，地上的红毯虽说没有十里，可也很长了。
“红儿，你觉得我怎么样？有何不妥？”少爷有些紧张的又一次问道。
“少爷，你今天特别的好看。所以，把心放肚子里，安安心心的等着去迎娶新娘吧。”楚红笑着拍拍少爷的手袖。
“楚红，喜糖在哪？”
“楚红，盛馒头的盘子还么？”
“哎，来啦。”
“少爷，那我先去忙了。”楚红说着，急匆匆去往刚叫她人的那处。
因着是少爷结婚，楚红几乎包办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事务，以至于这段时日，楚红恨不能一个人掰两瓣使。这当中，自是有私心的，这是少爷的婚礼，她应当妥妥贴贴服侍到位了，这，是最后一次，离少爷这样近了，以后，他的身旁将不再是她。
他的往后余生，托付之人，相守白头的姑娘，是杨小姐。
为了少爷，她替他们把线牵牢喽，这样，定会是一辈子。
这样，她才能安心的过好她的下半辈子。
忙前忙后，终于到了最后一步。
楚红望着这对新人，鲜衣怒马，浅笑安然，当真是一对郎才女貌，同连一枝的小两口。
这下，她总算是完成任务了，剩下的路，她，不能奉陪了。
少爷，以后的日子，你一定可以过的好好的。
红儿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，您呐，只要幸福，就够了。
入秋了，晨霜让人有了些寒意。
距离少爷与杨小姐结亲也有些时日了。
听闻少爷和杨小姐都挺好，两人都爱好诗书，偶尔对对棋，日子倒也过的舒坦。
听闻最近杨小姐脾气有些暴躁，爱吃些果脯。
听闻，杨小姐，怀孕了。也不晓得，是个男娃还是女娃。不过，少爷的孩子，那定是极优秀的。
楚红把被单晒在院子，用手使劲拍拍，把被单弄的平整。
自少爷喜结连理后，楚红匆匆从府邸搬出，用着这些年少爷打赏的钱财，在郊外，买了一座小院。
楚红觉得，这样就很好了。
近来，社会有些动荡，只是这些，都与她无关。
唯一能让楚红忙前忙后的也只有少爷了。
在楚红心底少爷自是第一位的。
最近有些人心惶惶，听说，又要发生战乱了。
日本侵(qin)华。国共之争。
似乎所有事情都爆发了。
这使很多时候，楚红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。
梦里少爷还未结婚，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。
而她侍奉他左右，眼里心里满满都是他。
如果，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，该多好。
1937年，七七事变标志着抗日战争全面爆发。
少爷他本就是留过洋的人，思想前卫。
一早儿便决定参军。
可因为妻儿，迟迟踌躇不决。
而这一年，少爷还是去了，成为了国民党中的一员。
军人的责任，就是保家卫国，把国家人民领土放在第一位，把小家放后。
临行前，少爷他经过了这么些时日，终于来见她了。
少爷他说，在以后他不在的日子里，要她帮忙多照顾照顾他的妻儿。
她笑着答应他，说，好。
他说他会补偿她，会不定时给她送回些钱财。
她想拒绝，却没了拒绝的理由。
因为所有要出口的话，都被他堵死了。
她只能有些生硬的应着。
最后，在他转身走的刹那，她还是没说出口——你一定要活着回来。
楚红望着少爷离去的背影，直到那背影消失在拐角。眼中蒙着的水雾，终是顺下，在脸颊留下一道痕。她苦笑，想想，这话就算说，也不该是由她说出口的。
他终于来见她，她本该高兴才对，怎的，心中越发苦涩了呢。
少爷他去的时间有多长？
要靠分秒一点一点儿的挪，还是怎样呢。
她不傻，自然是知道战争意味着什么，只是，她实在是不愿意去往深处想，不想，害怕就能少一些吧。
那些掩藏在心底的恐惧也才能不挣脱绳索逃出来吧。
少爷，您，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回来，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，我会照顾好你最爱，最重视的人，和她们一起，等你归来。
报纸不断推送着战事的消息及领导人物的重要举措和谈话。
楚红看着报纸，恍如隔世。
明明才过去两年罢了。
小少爷也已经五岁多了。
少爷，小少爷他呀，可聪明了。
就像您一样，现在识得的字也已经一百多个了呢，虽然都是很简单的字。
最近报纸上说，你们打了一场胜仗呢。
这两年来，你一直在前线，也不说往家里寄个信啊，让人捎个音啊。杨小姐总是念叨你，冷情寡意，留下她们娘俩，不闻不问。
每次说道伤心处，杨小姐是茶饭不思，不停叹气，少爷你说说你，怎么忍心让你放在心尖尖上的人难过呢。
还有啊。我把杨小姐和小少爷都照顾的很好，你不用太担心。
枪弹无眼，你可是要好好照顾自己，争取早日回来呀。
毕竟，这里还有人心心念念等着你呢。
日子，就这样持续着。
每天，楚红的心情都因着报纸上那些军情沉浮着。
等着一个人的归来。
这天，街道很吵。
这天，楚红给小少爷缝破了口子的衣袖，不小心晃了神，一针见血。
听说这次战斗，伤亡惨重，国军死伤几千人，全国上下一片哀悼声。
楚红跌跌撞撞的跑出去。
她心里很慌，很慌，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一点点瓦解，崩塌。
她突然觉得自己的世界从喧闹到无声。
只有她自己一遍遍的问自己：“怎么办，怎么办～万一他出事了……”
不敢再想下去。
哪怕知道了，她又能做些什么呢。
她，不过是少爷的下人。
她凭什么，又，有何资格呢。
而这样的她，唯一能做的，便是等待。
这。也是她最擅长的，不是么。
等吧，也唯有等待，还有一丝的期许，还能让人靠相信生活。
尘土飞扬，空气中终于有了一些青草的香气。
抗日战争，终于结束。
那些曾经上(shang)街起(qi)义的工人，学生，那些曾经被残害的同胞们，终于有了慰藉吧。
街上所有人都在欢呼！
可是他呢，既然战争结束了，他，怎么还不回来呢。
小少爷已经11岁了。
小少爷他啊，可乖可乖了。
夫人最近有些不舒服，可听说战争结束了，也高兴的很。
所以啊，少爷你倒是快回来呀。
八年了啊，你都离开这么久了。
是忘记了家吗？
又过了些时日。
这些日子，对于楚红来说，每一天过的都很煎熬。
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啊，还是未归。
“咚咚咚”
“谁啊？”
“是旅部杨奇的家么？”
“卡塔”
楚红打开门，看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，跃雀的心渐渐沉了下来：“他呢？”
“哦，我是杨旅长的下属，杨旅长他，他因为国共冲突，牺牲了。”
楚红想说话，可喉咙拱了拱，半天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。
他，怎么可能呢，明明他会回来的。
而且他不是去和日本人打仗了么？！怎么会和自己人发生冲突呢。
这，很可笑啊。
绝对不可能的。
这，要她怎么相信啊。
眼眶泛酸，楚红就瞪着眼珠子，也不说话。
小士兵见着了，也忍不住红了眼眶。
“对不起，我没能守护好旅长。”
楚红听着小士兵有些哽咽的话语，好半天找着了自己的声音“呵～这关你什么事儿呢。只是，真可笑啊，他是去保家卫国，结果却是被自己人弄死了，说出来不笑掉他人的大牙……”
“不是的！不是的，旅长他，是英雄！”小士兵红着眸子喊道。后发觉有些许不妥，垂下了脑袋：“刚刚我冲动了，不好意思。只是希望作为他家人的你们，为他而感到骄傲。他，是真正的英雄！旅长他不愿陷入两党之争，结果谁能避免呢，被殃及，是无法逃脱的。是我无能，没能保护好旅长。”
眼泪，大颗大颗的滚落，看着，都灼人。
“……你手里拿着的，是什么？”楚红努力稳住自己，不让自己失了重心，跌坐在地上。
“这是我在旅长他的办公桌的抽屉里发现的，也是旅长最后留下的东西。”
楚红打开了包裹，看到里面放着几个信封。
“信？”
“嗯。想来是没寄出的信。你瞧，上面还有署名呢。”
楚红翻了翻，一共有五封信，署名都是爱妻杨悦。
就在楚红打算把信直接拿去给杨小姐时，从中掉出了一张没有署名，甚至没有信封，最多能说是一张纸。
楚红好奇了一下，捡起来却没急着打开，而是看着那小士兵。
“哦，这个是写给红儿的，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，想来旅长很重视那人……”
楚红此刻，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。
刚刚看到信，没有一封是写给自己的，说不心痛是骗人的。
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。
就是心脏快要炸裂的感受。
楚红有些颤抖，鼻头发酸。
她尝试了好几次，一直发颤的手终于打开了那纸。
她当然知道，眼前还有个小士兵，可她控制不住了，多年以来的压抑，让她此刻难以忍耐。
只见上面寥寥数语，却让楚红当场落泪。
我本不愿软弱，可你怎叫我弃甲卸盔，遇上你我便知道，这一次，我怕是再也躲不过了。
只见信上说：“红儿，如若我不能归家，愿你能多多帮扶我的妻儿。愿你一切，安好。你之前说过吧，有了喜欢之人，你一定要幸福。还有，这些年你辛苦了，当初还是孩子的你，让我心疼，现在的你，让我自豪。记住。你永远都是我重要的家人。无人代替。”
多生硬啊。夸人都不会好好夸几句。
眼泪就这样，啪嗒啪嗒的溅在纸上，渲染墨迹。
家人啊，真好。这辈子总算没有白活，和你能有一层关系，被你如此重视真好。
谢谢你，看得起我。
谢谢你，拯救了我。
谢谢你，出现在我的生命里，带给我曙光。
……
还有啊，你真是傻瓜，难道你还不知道么。我喜欢的人，是你啊。
楚红从一开始的隐忍，到后来的放声大哭，捏着纸张的双手颤抖不已，复将纸贴在胸前，撑了那么久，楚红第一次不管不顾，跌坐在地。
心中不停重复，我喜欢你啊，杨奇，我喜欢你啊，我真的好喜欢你啊……
这样的我，又如何能幸福呢。
不过遇见你，足够了。
不奢求什么了，从今往后，我楚红是你杨家的人。
我会照顾好杨小姐和小少爷。
我会，执守一生。
你所爱之人，今后，由我来守护。
杨小姐从得知消息后，大病了几日，之后一直在吃药，都不见得好。大夫说，是心病，心里的结不解开，是没有办法好的彻底。
家里的担子都是楚红一人在挑，她知道，哪怕是为了少爷，她都不能倒下。
这日，是少爷的生日。
楚红一大早就和杨小姐，小少爷一起出门，来到之前给少爷建好的碑墓。
本来，少爷尸体都不在，只能建衣冠冢，可是楚红不同意，硬是建了碑。
楚红放下大早起来做的食物。
跪在碑前。看着沉沉的天空。
盯了许久，心中默默道。
杨奇。
你听到了么？
我爱你。
一直。
磕了三个响头，烧了纸，洒了酒。
好了，让我们回家。
回，家。
恍惚中，仿佛少爷还在，他眉眼含笑的站在不远处，等着她去找他。
楚红步履加快，向着前方走去。
【完❤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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